Hilma af Klint & Piet Mondrian – Tate Modern 靈性宇宙下的抽象藝術
位於倫敦的美術館Tate Modern,作為我對當代藝術好奇的啟蒙,館內精彩流暢的策展選題與規劃,使它成為我在倫敦最愛的美術館。
七月有機會到倫敦一趟。我馬上預定了當期展覽「Hilma af Klint & Piet Mondrian: Forms of Life」的門票。
本次展出的兩位藝術家,我想大家比較熟知的,是以繪製線條與色塊聞名的Piet Mondrian(蒙德里安)。我喜歡Mondrian的作品,但這次讓我更好奇的,是瑞典藝術家Hilma af Klint。記得首次看到有人分享af Klint的作品,我就被她神秘難解、又帶有一絲柔軟甜美的畫風吸引。
看完整場展覽,心裡是心滿意足的。我喜歡這場展覽的原因,除了一睹兩位偶像的風采外。更重要的是,策展人還將兩位藝術家所在的年代背景,清楚地勾勒出來,搭配過去的物件、資料輔助說明。讓觀者用更全面的角度,去看他們當時的作品。瞬間,你會發現,原來抽象藝術沒有那麼難懂。
以下觀展筆記,主要整理自展場內的資訊,也有我額外做的功課。若有哪裡沒表達清楚或有誤,歡迎聯繫指教!
關於展覽
這場圍繞雙主角的展覽,並不是兩人彼此認識,或有合作關係。策展人之所以這麼安排,是因為Hilma af Klint(1862-1944)和Piet Mondrian(1872-1944)都是20世紀初,探索抽象藝術的重要藝術家。
儘管兩人分別是一女、一男,一個在北邊的瑞典、一個在南邊的荷蘭,彼此互不認識,也不了解對方的作品。但他們的生命故事,卻在隱隱之中,長出類似的脈絡:
➊ 抽象藝術先鋒:兩人都被視為現代抽象運動的先驅,以各自的方式,獨立發展與當時傳統藝術迥異的創作風格
➋ 靈性和哲學:他們都受到靈性和哲學思想的深刻影響。af Klint是一名神秘主義者,她的作品深受超自然、宗教信仰啟發。至於Mondrian,他曾加入荷蘭通神論者協會,受其影響,Mondrian的藝術逐漸脫離現實外型,轉而追求深層的內在精神表達。
(Series II by Hilma af Klint)
展場分為兩大區塊:一為兩位藝術家的創作生平主線,另一為當時的時代背景文化介紹。
接下來的文章,先分享後者,接著順時間介紹前者。讓大家先對時代背景有基本認識,再來欣賞他們的作品。
搭上時光機 – 回到19世紀末
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這段時間,當時人們面對的是:
通神論崛起
1859年,達爾文《物種起源》的進化論,衝擊西方的一神信仰。通神論(Theosophy)在當時成為一種折衷的精神運動。
關於通神論:起源於19世紀,是一種宗教和哲學運動。通神論旨在探索宇宙的宗教和哲學問題,及靈性發展。雖然它與生物學的進化論不同,但它認為宇宙和靈性世界都經歷了發展和演化的過程。通神論的核心信仰之一,是認為宇宙有著深層的靈性秩序,每個人都可以通過尋求普遍真理,來深入了解宇宙和人類的存在。
植物分門別類
瑞典植物學家林奈,發展了一套將植物和動物進行分類的系統「二名法」。他展示一種全新的方式,來整理植物,包括製作植物標本和繪製植物插圖。植物及生物的有機結構及型態,也對此時期的藝術家產生影響。舉例來說,新藝術運動的有機曲線和蜿蜒線條明顯受到植物插圖的影響。
看不見的世界
1895年發現的X光,使我們能看見物體的內部結構。1888年揭示了電磁波的普遍存在。
這些科學技術,改變了人們觀看世界的方式。也引出一個問題「我們所見的一切,是否是世界的全貌」?
19、20世紀,這種神秘、看不見的無形能量,同時又連接著一切可見的事物,被稱為以太(ether)。有關以太的討論,可見於當時流行的文學和科學期刊。這些新思想,為當時的藝術家帶來極大的啟發,也成為他們寶貴的創作素材。
關於以太:以太在19世紀被認為是一種填充空間的物質或介質,用來解釋光的傳播。然而此假說在物理學上已被否定。
故事起點 – 風景畫家
1882年,Hilma af Klint在斯德哥爾摩
af Klint進入瑞典皇家藝術學院,在那學習了五年。該學院直到1864年才開始招收女學生。然而以當時的環境來說,女性畫家依然容易遭遇職業的不友善。學習期間,Klint以她的風景和肖像畫而聞名。她會私下繪製抽象作品,但在公開展示方面,她仍遵循傳統的繪畫方式。
1892年,Piet Mondrian在阿姆斯特丹
Mondrian在1892年至1897年間,就讀阿姆斯特丹皇家藝術學院。他最初和隸屬於海牙畫派的叔叔學畫,使他的早期作品,具有其畫派的寫實風格。
關於海牙畫派:主張用寫實手法,描繪當地風俗與景色。此畫派的畫家,吸收荷蘭黃金時代的優秀風景畫家特色,採用自然主義手法,精確描繪樹叢風景。同時運用陰鬱的色調,傳達詩意濃厚的浪漫氛圍。
(Piet Mondrian的自畫像)
根植於自然 – 花卉與樹
兩人對自然與生物多樣的的觀察,反映在他們的花朵樹木繪畫上。
花卉的時間感
1890年代末,Mondrian經常繪製單一花朵,他會畫盛開和枯萎的花,追蹤時間的推移。相較之下,af Klint偏好繪製植物生命的兩個階段:春季和夏季。這是她思考自然流轉的方式。
兩位藝術家的畫作都呈現出一種「未完成」的狀態。這種狀態與他們畫作中描繪的花朵,都一樣有著瞬息而逝的特性。
(Piet Mondrian的花卉作品)
(af Klint的花卉作品)
樹的象徵
在許多文化和哲學系統中,樹木經常與神秘力量相聯繫。
1908年到1911年間,Mondrian畫了一系列樹木。1911年,他前往巴黎接觸立體主義後,開始重新創作樹木主題作品。〈紅樹〉中,你看到的不是一棵真實存在的樹。相反地,它呈現一種以形狀和色彩為主的抽象感。Mondrian用充滿生氣的筆觸勾勒樹枝,似乎在慶祝創作本身。
Mondrian的後期樹木畫作中,樹幹和樹枝逐漸簡化成由直線和橫線組成的網格,只保留樹的基本形態。使觀眾關注樹的基本結構,帶來一種更抽象的、符號化的藝術體驗。
(Piet Mondrian的樹木作品,中間那幅為〈紅樹〉)
無獨有偶,af Klint從1913年起,花了兩年的時間,創作《知識之樹》(The Tree of Knowledge)。
af Klint的樹系列,借鑑許多神話和宗教概念,其中一個是「世界軸心」或者說「世界之樹」概念。在北歐神話中,Yggdrasil是宇宙中心的一棵榆樹,其根深深地扎至地下,枝幹則伸向天空。此系列作品中,af Klint結合了對植物結構的科學觀察,和藝術的裝飾元素,以獨特的方式呈現自然與靈性主題。
(af Klint的《知識之樹》系列)
探索 – 靈性與藝術的進化
與上一段的樹木畫作同時期,兩人還透過主題、顏色和表現形式,嘗試象徵主義繪畫。
關於象徵主義:為針對印象派和寫實主義的反動,象徵主義畫家不追求客觀描繪視覺世界的外在,而主張以個人主觀解釋外界。強調藝術應該傳達個人想法、情感、意念。
1908年,Piet Mondrian初訪荷蘭的棟堡(Domburg)
棟堡位於荷蘭西南部,以其獨特的景觀和美好光線聞名。自18世紀,棟堡就一直是旅客心中的海濱度假勝地,後來漸漸形成藝術家社區。直到1914年,Mondrian每個夏天都在此地度過。
這幾年的色彩、風格、技術實驗,對Mondrian的創作發展而言,是相當重要的階段。棟堡的沙丘、海景,最終引導他關注直線和水平線,造就了他最舉世聞名的抽象作品風格。
同時期,Mondrian創作了〈進化論〉三聯畫。該畫作代表了人類從物質領域,像精神領域的進步,並採用了通神論研究的象徵意義。
對於通神論饒富興趣的,不止Mondrian,還有af Klint。
自1908年,af Klint創作「代表人類向更高精神提升」的系列作品
此系列中,af Klint採用她在其他作品中,常反覆出現的象徵,如代表進化的螺旋或蝸牛。我們可從中窺探,她正在開發的個人象徵系統。例如,數字對應特定幾何形狀,某些形狀與特定事物的關聯。
另外,1906年到1915年間,af Klint創作一系列作品。她聲稱是由她的精神導師Amaliel的委託而進行的創作。其中〈進化〉(Evolution)隸屬於《神廟繪畫》(The Paintings for The Temple)系列之一,af Klint稱其為她「最偉大的委託作品」。
發展 – 形狀與色彩
在神秘主義,尤其通神論的影響下,兩位藝術家皆嘗試透過形狀和色彩,來表達一種超越特定時空和文化的共通性。就如同通神論強調人類與宇宙之間的靈性聯繫,追求普遍真理。
線條和形狀
Mondrian逐漸完善他對塔樓和海景的描繪,直到它們完全抽象化。他將垂直線視為男性原則代表精神,水平線則表達女性,為物質原則。自1914年起,他的作品開始由不相交的水平和垂直線組成。他的最終目標是,創造出一種平衡和諧的藝術效果。
色彩與字符
1907 年,af Klint創作了《愛神》系列(The Eros Series)。她使用淺淡、柔和的色彩,以及優雅線條,並搭配字母符號。畫作的對角線安排,讓人聯想到花朵、葉子或橢圓形。此外,該系列的所有元素,似乎都是為了平衡對立的陰陽力量而設計:像是對比的藍色和黃色、字母AO(Alpha和Omega)以及瑞典語單詞Asket和Vestal。
補充:Alpha和Omega是希臘字母的首尾字母,通常用來表示事物的開始和結束。而Asket多指苦行者或修行者,Vestal可能指的是守誓女祭司。這兩個詞象徵了精神與物質、靈性與世俗之間的對立或平衡。
轉變 – 1914年
從螺旋象徵到幾何純色
《天鵝》系列的歷史可以追溯至1914年,當時af Klint住在斯德哥爾摩,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。此時,她表示自己不再受到精神導師的指導。系列中,兩隻天鵝以相反的黑白衝突感呈現,漸變形為一系列相互連接的立方體。《天鵝》系列代表著af Klint的視覺語言,從螺旋和象徵形式,轉為幾何形狀及純色平面。
補充:天鵝在當時是一種神秘的象徵,代表團結。《天鵝》系列中,最終和解狀態的視覺弧線,可能是af Klint對政治和社會動蕩的反應。
褪去象徵轉向新造型主義
自1914年起,Mondrian就對如何透過繪畫,為空間賦予生命很感興趣。大約在1920年左右,他發展了他的新造型主義理論——一種「純粹關係」的視覺語言。此時,他放棄象徵主義,他的畫作變成不規則的網格,經常被描述為,如爵士樂般的節奏。
Mondrian希望新造型主義成為一種繪畫語言。他著手將繪畫簡化為各種基本原則,因此他的作品常被人認為脫離的生活。不過,這是過於簡化他的畫作與外界關係的想法。對Mondrian來說,藝術最深層的本質始終不變。它是為了讓生活的美變得可見有形,更重要的,可以被感知。
時空膠囊 – 給未來的禮物
「如果我成功達成使命,那將為人們帶來重大意義。因為我能夠描述生命從開始到結尾的靈魂之路。」
– Hilma af Klint, 1917
展覽最後的壓軸——十幅超巨大作品《神廟繪畫》(The Paintings for The Temple),af Klint相信這是由她的精神導師委託創作的。它們依時序,代表了從童年到老年的人生階段。af Klint使用有機圖案和抽象幾何圖形,為此系列注入活力。如代表蝸牛的螺旋,有生長和進化之意。
af Klint夢想建造一座螺旋狀的寺廟,讓這些畫作可以掛在一起,作為牆面裝飾。儘管此系列作品規模宏大,她還是在1907年的幾個月內,迅速完成。《神廟繪畫》系列無論是規模、用色還是形式等方面,都顛覆了當代藝術的創作慣例。
無論是af Klint還是Mondrian,兩人都期望透過藝術,呈現自然界的法則和規律,使這些抽象概念在藝術中可見。Mondrian認為,新造型主義所代表的法則,如簡約、幾何、垂直和水平,不僅適用於他的畫作,同樣也適用於其他藝術領域,如建築設計。新造型主義成為一種視覺模式,代表了一個更公平、和諧的未來社會想像。
兩位藝術家都相信他們的視覺語言,會在將來被更好地理解。事實上,af Klint要求她的許多作品,不得在她去世的二十年內展出。
結語
af Klint和Mondrian以各自獨特的方式,打破藝術和生活之間的界限。透過藝術,他們探索和反思了普遍存在的模式和規律。將抽象概念轉為可見形式,引起人們對「生命間的微妙聯繫和共通性」的關注,也啟發觀眾對生命、自然和宇宙的視角。
Hilma af Klint & Piet Mondrian – Tate Modern 靈性宇宙下的抽象藝術
延伸閱讀:Maria Bartuszová – 空洞中的無限宇宙